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流水”是诗人经常借用的一种意象。因“流水”剪不断,永不停歇的特点与愁绪的无始无终,无止无休正好吻合,故“流水”常用来喻愁。“流水”只是古诗文中众多意象中常见的一个,但如果我们将包含“流水”这一意象的诗词拿出来作一个比较,就不难发现这一意象饱含着文人哲理性的思考,是文人绵绵无尽愁绪的载体,是文人永恒与无限的悲情。 古代文人在其诗词中流露出各种各样的愁绪:离别之愁、思乡之愁、不得志之愁、失意之愁、亡国离恨之愁等。“流水”这一意象也代表这些愁绪。诸如辛弃疾的“青山庶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深山闻鹧鸪”,代表失去家园的人们无限痛苦的愁绪,而他的“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是爱国词人的无尽之愁。从南唐后主李煜《虞美人》中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两句可以得知,文人的性格、理想与社会现实所产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是愁绪的根源,也是“江水”或“流水”这一意象的内涵。诗人们无不企盼于有限的岁月里在人群中确立自我的价值,以完成人生对社会的责任。但实际是:文人的这种责任只能使他们的理想在岁月蹉跎中幻化作一道道绚丽多姿的憧憬,成为一声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即使是再豪迈旷达的苏轼也有“谁道人生无再少?西门前流水尚能西”的感叹。 因此,当文人们发现生活中的自我无法被社会认定之时,他们的生命指针便会偏离在心灵之上,成为一个个心灵上无所皈依的天涯倦客,永远伫立于江水之畔,对灵魂作彻骨之痛的拷问。 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写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诗人在春暖花开的季节与金陵朋友离别。金陵的年轻朋友纷纷来送行,酒店侍女殷勤劝酒。面对朋友们的深情厚谊,诗人深受感动,内心充满离别的惆怅,尾联将“别意”与东流水相比,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内心的无尽离愁,流露出了对朋友的恋恋不舍。 欧阳修的《踏莎行》写道“侯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词的上片写征人在驿馆与情人离别。征人面对春红柳绿,草秀风暖的美景,信马由缰,悠哉游哉;渐行渐远,离愁上心,渐远渐浓。“迢迢不断如春水”,以春水喻离愁,借春水之绵长,状离愁之无尽,自然而真实地刻画了征人与情人别后离情别绪萌生渐长渐多的过程。全词借春景写离愁,景愈佳而愁愈深,语浅淡而情有致,堪称写离愁之佳作。 杜甫在《登高》一诗中这样写道:“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愁伙伴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诗人愁秋的肃杀,愁家远万里,愁常年为客,愁年老多病,愁孤独苦恨,愁借酒消愁而不得不因病停饮。这种愁情是百年易逝、壮志成空的苦恨。我们从饱含痛若的诗句中仿佛看到了在无边落叶之中、滚滚长江之边,伫立着一位身心交瘁、忧愁深重的老人,正在思考着天地人生,似乎想寻求某种平衡或超越,但秋之深衬托出诗人思而不得的愁,如江水的绵长而深厚,令人潸然泪下。 在诗人们成为心灵游子,或者说成为一个心灵无所皈依的天涯倦客之时,他们思想感情与现实的差距就越来越大了,他们只能将审视现实的眼光转向了对灵魂的审视。这种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对超越永恒自然的追求,反而削弱了诗人们苟且、生存的能力。在现实与心灵的困境之中,他们不能摆脱世俗的压抑,无法回避理想追求不能实现的痛苦,无法逃脱内心追求亲和圆满的强烈动机,因而只得无奈地审视自己的生命真相,在自己的生命真相与流水(江水)的交点之上,诗人们发现了生命的短暂与自然的永恒的矛盾,这种矛盾导致诗人们心理的失衡和感情的痛苦,苏轼在《前赤壁赋》中就这样言道:“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种对生命和宇宙远距离的审视和哲理性的思考,让我们感到了诗人们心里跳动的是对整个宇宙人生的关注。“我思故我在”是他们生命价值的昂贵和人生意义的崇高,“我思故我哀”是他们生命形态的表现,于是很自然地衍生出许多迷惘。可以这么说:“流水”是诗人们永恒而无限的愁情。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中有这样几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全诗着力描写了离人相思之情以及对人生哲理、宇宙奥秘的沉思遐想。面对宇宙自然的美及其永恒的欣赏,诗人生发出了人生短暂的惆怅,在自然与人生相互对比和映衬之中,诗人感喟:“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照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种望月怀人的情感又因这种对宇宙无穷的思考而变得深沉。 包括张若虚在内的许多诗人,他们由对自己生命的思索上升到对整个人类生命的思索,他们也发现生命在短暂之中是可以延续的,“人生代代无穷已”就说明了生命也可以是永恒而无限的。此时,诗人对宇宙自然、人生生命的理解达到了一个完美的高度,那么“流水”所蕴含的决不仅仅是自然之永恒无限,而应该包括生命的永恒无限。 是的,诗人们在无法超越自我之时,他们不愿将济世的纯美降为琐屑与卑微,不愿将执着坚韧颓废为虚无缥缈。他们内心的傲情和顽强的性格不断在强化和提升自己的使命意识,一方面诗人们要承受巨大的精神灾难,一方面又企图以某种意志超越自然的永恒。这是瞬间对无限的超越,是自我对人生的超越,是理想对现实的超越。对“流水”(江水)的思考,是一种新的人生价值的基本起点,他们对人生真谛的追求、对济世使命的承担,没有因现实而改变,他们始终游于心灵伟大的永恒,让生命在消失之中升华,让撕裂的灵魂在勃发之中弥合。因此,“流水”所蕴含的正是一种文化心灵的孤独与痛苦,这不仅体现了“流水”的真正含义,而且使“流水”具有特殊的美学内涵。 总之,诗人们有着超乎自然与超越自我的关切和追求,他们不但有自我意识,有探索人生意义的愿望,有对存在一切的永恒性作思考的意识,而且有对无限自然与宇宙归为和谐一致的心愿。诗人们在对着“流水(江水)”探讨生命永恒时,构成了人类一切精神活动最内在、最本质的东西,他们真诚地面对自己的灵魂,执着于探索生命的永恒,从而使“流水”具有了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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