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并序) 昔江南王子,感落叶以兴悲、金城司马,攀长条而陨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杨柳,同《小雅》之仆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远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书。 秋来何处最销魂?残照西风白下门⑴。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烟痕⑵。愁生陌上黄骢曲,梦远江南乌夜村⑶。莫听临风三弄笛,玉关哀怨总难论⑷。 娟娟凉露欲为霜,万缕千条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妇镜,江干黄竹女儿箱。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 东风作絮糁春衣,太息萧条景物非。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相逢南雁皆愁侣,好语西乌莫夜飞。往日风流问枚叔,梁园回首素心违。 桃根桃叶镇相连,眺尽平芜欲化烟。秋色向人犹旖旎,春闺曾与致缠绵。新愁帝子悲今日,旧事公孙忆往年。记否青门珠络鼓,松柏相映夕阳边。 注释 王士禛 (1634~1711)清初文学家。字子真,一字贻上,号阮亭,晚号渔洋山人。 ⑴“秋来”二句:以问答形式写南京秋柳最使人感伤。李白《忆秦娥》有“何许最关人,乌蹄白门柳”之句,为诗意所本。白下:白下城,故址在今南京市西北。 ⑵“他日”二句:写春日燕子在柳丝中穿翔,秋来柳枝在晚风中摇荡。差池:参差不齐。《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⑶“愁生”二句:写流离丧乱之感。黄骢曲:《乐府杂录》:“黄骢叠,唐太宗定中原所乘马,征辽马毙,上叹息,命乐工撰此曲。”乌夜村:古乐府《杨叛儿》:“杨柳可藏乌。”徐夔注:海盐南三里有乌夜村。 ⑷“莫听”二句:也用有关杨柳的典故,以写别离、飘泊之事。 赏析 王士禛的《秋柳》诗共四首,公元1657年(清顺治十四年)秋作于济南大明湖上。王士禛在其《菜根堂诗集序》中云:“顺治丁酉秋,予客济南,诸名士云集明湖。一日会饮水面亭,亭下杨柳千余株,披拂水际,叶始微黄,乍染秋色,若有摇落之态。予怅然有感,赋诗四首。”这里清楚地说明,《秋柳》诗是在大明湖水面亭所作。据考证,所谓“水面亭”,全名应该是“天心水面亭”,位在当今大明湖南岸稼轩祠附近,早已毁佚。 这四首诗,意韵含蓄,境界优美,咏物与寓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更叫人叹绝的,是全诗句句写柳,却通篇不见一个“柳”字,表现出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底。 诗前有作者自己写的小序,序文短短的数十字,集中显示了全诗的基调,且文字优美,感情深厚,颇近于六朝的小品。在这些句子里,用了许多典故,其中最重要的,是开头四句。前两句说“秋”,后两句说“柳”。 “江南王子”,指六朝时的梁简文帝萧纲,在他的《秋兴赋》里,有“洞庭之叶初下,塞外之草前衰”之句,以秋日凄凉的景色,烘托出悲哀的感情。 司马,指东晋时的大司马,(官名)桓温。他在晚年经过金城时,见其早先在当地所种之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见《世说新语·言语》)他是为华年的逝去、生命的迟暮而泪下。 因此,在序文的开头四句中,前两句象征着一年中的美好时光已经消失,后两句象征着一生中的最美好时期已经过去。总之,作者从“秋柳”所联想,体会到的,是美的东西的丧失,从而沉浸于深沉的幻灭感之中。而这也就是四首诗的主题。 第一首写秋柳的摇落憔悴,从而感叹良辰易逝,美景难留。全诗辞藻妍丽,造句修整,用曲精工,意韵含蓄,风神高华,境界优美,咏物与寓意有机地结合在一起,有着极强的艺术感染力。更叫人叹绝的,是全诗句句写柳,却通篇不见一个“柳”字,表现出诗人深厚的艺术功底。因此为一时绝唱。白下门,指今江苏南京。那是六朝的首都。后来虽还是有名的城市之一,但比起其长期作为首都的六朝时代来,当然可说是没落了。所以,在古代的诗词中,经常被用来作为抒发今昔盛衰之感的对象。例如,李白的《金陵》;“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余后户月,波上对瀛洲。”就是把昔日的繁华和今日的衰落相对照,以表现诗人的悲感。而在王士禛的时代,南京又经过了一番剧变。原来,在李自成起义军攻陷北京,明朝的宗室朱由崧即皇帝位于南京;但到第二年南京就被清兵占领,并遭到严重破坏。所以,诗的开头二句暗示;昔日富丽无比,不久之前又成为政治,经济中心,冠盖云集的南京,转瞬之间,只剩下了西风残照,一片荒凉。这是无比地令人销魂,断肠,换言之,此诗从一开始就把读者带进了巨大的幻灭感中。下面两句,又运用典故,把昔日的充满生命力的景象“杨柳垂地燕差池”(此为沈约《阳春曲》中语,也即“他日差池春燕影”句之所本)与此时的憔悴、迟暮相对照,以进一步强化幻灭感。但是,秋天之后又是春天,可是,这样的憔悴,迟暮还是不会转为兴旺。黄骢是唐太宗的爱马;此马死后,太宗命乐人作黄骢叠曲,以示悲悼。乌夜村是晋代何准隐居之地,其女儿即诞生于此,后来成为晋穆帝的皇后。对这位皇后来说,这个普通的农村乃是其后日的荣华富贵的发祥之地。诗人在此加上“梦远”二字,则意为着这样的荣华富贵之梦已永远不可重现,正如死去的骏马黄骢已永远不可复生一样。所以,诗人所感到的,并用来传给读者的,乃是彻底的,不存在的任何希望的幻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幻灭。于是,剩下来的唯一的路就只能是逃避;“莫听临风三弄笛”。也就是说,不要再听那悲衰的音乐,想那些悲哀的事情了。然而,“玉关哀怨总难论”。幻灭的哀愁是深深潜藏在心底,又逃避不了,逃避本身也不得不归于幻灭,而诗人与读者也就是只能永远沉浸于幻灭的悲哀之中。下面的三首,所表现的都是同样的感情。 第二首的“空怜板渚隋堤水,不见琅琊大道王,”是说隋炀帝命人在隋堤琅琊上种植的杨柳还在,但昔日的繁华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古乐府《琅琊王歌》:“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阳春二三月,单衫绣裲裆。”“不见琅琊大道王,”犹言不见此等美好景象。) 第三首的“扶荔宫中花事尽,灵和殿里昔人稀”,是说汉代有着许多珍贵草木的扶荔宫,南齐的种植着“风流可爱”的柳树的灵和殿,都已成为不可追踪的过去。 第四首的“桃根桃叶镇相伶,眺尽平芜欲化烟”,是说青年美丽的女性桃根、桃叶(二人都是东晋王献之的爱妾)和她们的爱情只剩下了一片荒芜。总之,诗里表现的是,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已逝去,到处是幻灭的悲哀。 王士禛如此深重的幻灭感的来源是:他所处的本来就是一个幻灭的时代。从社会的发展来说,时代的后期已经有了的资本主义的萌芽,与此相应,也出现了某些新的思想,李贽就是其突出的代表。但是,这种新的思想和新的追求在明末清初遭到了明显的挫折,连经济上的资本主义萌芽也由于战争和一些其他的政治上的原因而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往着新的未来的人们感到了深的幻灭。从阶级关系说,明未的轰轰烈烈的农民大起义终于推翻了明朝的统治,似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最后仍悲惨地失败了。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站在农民起义一边的人们感到了深深的幻灭。从农民关系来说,满族的统治阶级统治了全中国,进行了残酷的民族压迫,汉族人民虽作了长时期的、付出了惨重代价的反抗,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镇压下去,满族的统治却愈巩固。不但汉族的平民承受着民族的压迫苦难,连那些在清朝做官的汉族人,也沦为满族官僚之下的二等公民。于是,在汉族人——从明朝遗民乃至某些出仕清廷的汉族人中,又广泛地存在着幻灭感。王士禛的《秋柳》诗,就是在这个幻灭时代中的幻灭之歌。此诗,之所以在当时受到如此强烈的欢迎,无论是明朝的遗民或是出仕清廷的汉族人,都写过不少和诗,就在于它表达了这种共同的幻灭感。至于在王士禛的这种幻灭感中,是否含有特殊的内容,更确切些说,是否怀有对明朝的怀念之情,那是到现在还有不同的看法的。 王士禛的《秋柳》诗的感染力,除了上述的成分外,还存在着艺术上的因素。那就是整个的诗都存在着流动的美:观念的流动和音调的流动。就观念的流动说,则四首诗中的每一首都是观念的迅速转换。例如,第一首的“残照西风白下门”,可说是眼前景(当然是想像中的,因为他在写诗时实在济南),下一句就转为追忆遥远的过去,再下一句又回到眼前,再下面的两句则似与眼前景色和过去的回忆全无关系,与上文若断若续,结未的两句与五、六两句似又没有多大联系。所以,是在观念的迅速转变中显现出感情的流动甚或飞跃,从而全篇呈现出流动的美。可以说,这是把李商隐无题诗中的艺术手法加以继承和发展的结果。正因为《秋柳》诗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幻灭精神,并在艺术上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所以成为一时的名作。 王士禛写《秋柳》四首时,才24岁,在这之前,他已经高中进士,并以众多诗作声名在外,然而真正使他举国“文”名的,却是这《秋柳》四首。此诗传开,影响巨大,大江南北一时应和者甚众,连顾炎武也由京抵济,作《赋得秋柳》唱和。由于各地众名家对《秋柳》诗的唱和,因此产生了享誉当时文坛的文社——“秋柳诗社”。“秋柳诗社”在中国文学史上留有彩色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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