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曾南丰作 陈师道 其一 主家十二楼,一身当三千。 古来妾薄命,事主不尽年。 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 忍著主衣裳,为人作春妍。 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 其二 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 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 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 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 死者如有知,杀身以相从。 向来歌舞地,夜雨鸣寒蛩。 注释 ⑴妾薄命:乐府旧题,多写欢聚不久,良人远别不返等。原诗有题注云:“为曾南丰作。”曾南丰,诗人的老师曾巩。 ⑵十二楼:指宅第豪华,楼台高峻。 ⑶一身当三千:谓美貌而受宠爱,一人抵当所有人。 ⑷不尽年:不能到生命的尽头。《庄子·养生主》:“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⑸为主寿:为夫君祝福。 ⑹南阳阡:《汉书·游侠传》:原涉父为南阳太守,父死,原涉大起冢舍,买地开道,立表署曰“南阳阡”。此代指墓地。 ⑺春妍(yán):即打扮。 ⑻彻天:响彻云天。 ⑼彻泉:下达黄泉。 ⑽长自怜:惆怅悲伤无休止。 ⑾捐世:犹弃世。 ⑿一死尚可忍:《三国志·魏书·明帝纪》注引《魏氏春秋》:魏明帝临死执宣王手目太子曰:“死乃复可忍,朕忍死待君。” ⒀百岁:指活着的人剩下的岁月。何当穷:怎么打发。 ⒁杀身以相从:谓自杀后得以在阴世相从。 ⒂寒蛩(qióng):秋天的蟋蟀。 白话译文 其一 我夫主家富贵豪华,高楼连云;我受到夫主的看重,宠爱集于一身。自古以来女子薄命的不知有多少,如今轮到我,侍奉夫主,不能尽自己的天年。正在轻歌曼舞为夫主祝寿,忽然间送殡南阳雨泪涟涟。我怎忍心穿着夫主为我做的衣裳,为别人歌舞打扮强作欢颜?我悲痛呼叫,声彻云天;我泪如雨下,洒到黄泉。死去的人恐怕不会知道,我是这样地日日夜夜惆怅自怜。 其二 残叶落地,秋风再也不能把它吹回故枝;空旷的山野中,花儿寂寞地开放,一片惨红。你撒手西归还不待年老,我受到你的恩惠,却已是无尽无穷。死亡的痛苦还能够忍受,苟活世上的惨味,何时能够告终?谁说天不高地不广?只不过我自己不能与世相容。死去的人如果有知觉,我一定会杀身到地下相从。先前歌舞繁华之地,如今是一派荒凉,只有潇潇夜雨,把凄凉的蟋蟀鸣声伴送。 创作背景 陈师道的五言古诗《妾薄命》共有两首。若无原诗题下有诗人自注:“为曾南丰作。”很容易认为这是一首侍妾的哀歌。 至于陈师道与曾巩的关系,宋人笔记上说得颇带传奇色彩:曾巩路过徐州,当时的徐州太守孙莘荐陈师道前往谒见,虽然送了不少礼,但曾巩却一言不发,陈师道很惭愧,后来孙莘问及,曾巩说:“且读《史记》数年。”陈师道因此一言而终身师事曾巩,至后来在《过六一堂》诗中还说:“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见陈鹄《耆旧续闻》)这种记载只是小说家之言。其实,曾、陈的师生关在史书上有明文记载,《宋史》中陈师道本传上说他“年十六,早以文谒曾巩,巩一见奇之,许其以文著,时人未之知也。留受业。”元丰年间(1078-1085),曾巩典五朝史事,举荐陈师道为史才,然而终因他未曾登第而未获准,因而,陈师道对曾巩有很深的知遇之恩。故1083年(元丰六年),当他听到曾巩的死讯后,即写下了这组感情诚挚的悼诗。[ 赏析 《妾薄命二首》是北宋诗人陈师道创作的五言古诗组诗。这首诗以一位侍妾悲悼主人的口吻抒写了自己对老师曾巩的悼念。第一首诗托侍妾之口,写主死之悲,并表达了不愿转事他人的贞心。第二首是第一首的继续,纯是抒情,表达夫主去世后女子感到极端地孤寂惨痛,誓愿杀身相报。整首诗平淡典雅,精炼浓缩,写得感情真挚动人。 这组诗通过女子悼念死去的夫主,表达自己对老师的热爱及对老师去世的悲痛,感情哀婉深挚。 第一首从正面写对夫主逝去的哀伤,以忠贞自矢,表示绝不再事他人。起二句写自己得到夫主无比的宠爱,平平叙来,言简意赅。“主家十二楼”句,化用鲍照《代陈思王京洛篇》“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句;“一身当三千”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句。以浓缩的语言表现丰富的内容,是陈师道诗歌的特色,所以元刘壎《隐居通议》说陈师道“得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而更重要的是,陈师道在浓缩古诗后不见局促,语语简朴,浑如生成,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了。 次二句由极满意处一下跌入极不满意,说繁华虽久,宠爱不长,倏忽之间,夫主撒手西归,明点题“妾薄命”。“不尽年”三字是诗中主脑,一切悲苦都由此产生,以下的伤感也围绕这三字倾吐。“起舞为主寿,相送南阳阡”总括以上四句。“起舞”句承起首二句,写繁华时节;“相送”句承次二句,写夫主去世。这样并列,突出欢乐未尽而哀苦顿生,加深了女子的悲凄。刘禹锡《代靖安佳人怨》云:“向来行哭里门道,昨夜画堂歌舞人。”陈师道这二句诗正承继了刘禹锡诗意,但造句更加简朴,形象地表现痛苦来得迅速,难以让人接受,诗意跳跃,对比鲜明。所以陈模《怀古录》评说:“盖言初起舞为寿,岂期今乃相送南阳阡,乃不假干淡字而意自转者。” “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妍”,表示夫主去世后的感慨。任渊注说陈师道是用了白居易《燕子楼》诗“钿晕罗衫色如烟,一回看着一潸然。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得几年”句意,“而语尤为高古”。确实,白居易诗从正面叙述不忍穿着旧时衣为他人歌舞,陈师道以反问出之,表白自己贞心如铁,不再为他人强颜欢笑,更显得痛苦。当时政局风云变幻,新旧党派竞争激烈,二党叠掌朝政,许多人讳言师门,每当一派失势,便纷纷表态,不承认失势者是自己老师,以免受到牵连。陈师道这两句诗是有感而发,借诗中侍妾之口,对社会上趋炎附势之徒痛下针砭,表示自己坚定的立场及人格。正如任渊所说:“皆以自表,见其不忍更名他师也。” 最后四句,直抒胸臆,说自己对主人一往情深,呼天抢地,哀哀欲绝。四句一气相贯,悲伤之情,难以名状,看似平淡如话,实际上句句有出处。据任渊注,“有声”二句,是用《史通》中温子升“怨痛之响,上彻青天”句及韩愈诗“上呼无时间,滴地泪到泉”句。“死者恐无知”是出《孔子家语》:“子贡问孔子曰:‘死者有知乎?将无知乎?’”“妾身长自怜”本李白《去奴词》:“孤妾常自怜。”陈师道将这些句子经过锤炼,合在一起,含蕴十分丰富。 第二首是组诗第一首的主题的延伸,表达了杀身相从的意愿,二首一气贯注。故范大士《历代诗发》评价说:“琵琶不可别抱,而天地不可容身,虽欲不死何为?二诗脉理相承,最为融洽。” “叶落”二句以写景起兴,然意味无穷,诗人的用意至少有三层:此二句承上文“相送南阳阡”而来,故写墓园景象,且兴起下文,此其一;又写墓地凄惨之状,以飘零之落叶与绚烂之红花相衬,愈见山野的空旷寂寥,写景状物颇能传神,并烘托出苍凉凄迷的气氛,故任渊说:“两句曲尽丘源凄惨意象。”此其二;此二句写景起兴中又带有比喻意,落叶指已逝之人,而红花喻主人公自己。但落叶飘败,花的娇艳,徒成空无。潘岳《悼亡诗》说:“落叶委埏侧,枯荄带坟隅。”这首诗以落叶比喻人的长逝,然而寓意的深刻远不及陈师道此诗,故陈模盛赞《妾薄命》中这两句说:“陈后山‘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兴中寓比而不觉,此真得诗人之兴而比者也。”(《怀古录》)此其三。 在此景起兴后,诗一泻而下,沉痛之极。“捐世不待老,惠妾无其终”,说夫主不待年老,便弃世而去,而对自己的恩惠,无穷无尽,无法报答,又遗憾恩惠中断,没能有始有终。《诗林广记》引谢枋得语说:“二句无限意味。后山亦自叹南丰(曾巩)引虽力而未遂,不期南丰死之速也。”“一死尚可忍,百岁何当穷”,承上两句,说一死还可以忍受,但苟活在世,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又如何能了结呢?由此,她感叹“天地岂不宽,妾身自不容”,表示无处立足,比孟郊“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句更加沉痛。诗中的女子上下求索着,最终,她下定了决心,发出了铿锵的誓言,愿意杀身相从于地下。这几句,层层推进,步步深入,正如清范大士《历代诗发》所说:“琵琶不可别抱,而天地不可容身,虽欲不死何为?”而必死的信念,又与上一首“死者恐无知,妾身长自怜”遥遥呼应,表达自己知恩必报。当然,诗的主题仍然是通过对侍妾的忠贞的赞扬表达诗人自己对老师的感激之情,所以任渊说:“‘杀身’一语,未知有几人道得。”并认为“师死而遂背之,读此诗亦少知愧矣”。 至此感情的激烈已无以复加,全诗表面上应戛然而止了,然而“向来”二句,转以哀婉的情调结束:那以前歌声鼎沸、舞姿婆娑的地方,只留下夜雨的淅沥和蟋蟀的悲鸣,由此表达了盛时不再、人去楼空的感慨,一变前文率直奔放的激情,遂令诗意深远,避免了一览无余。这末尾的“歌舞”几句,正与组诗第一首的开头“十二楼”首尾相应,也表现了作者的匠心。 《妾薄命》向来是被认为是陈师道的代表作,故《后山诗集》以此为冠,其原因便在于此诗集中体现了陈师道诗的风格。陈师道诗的佳处在于高古而具有真情,锻炼而以淡雅出之。这首诗造语极平淡,表面上没有用典故,不作艰深之语,只是直陈胸臆,实际上却几乎无一字无来历。任渊评价说:“或苦后山之诗非一过可了,迫于枯淡,彼其用意,直追《骚》、《雅》。”意谓他的诗须细细品味,不是一读即可明白其中用意的,这正说明,陈师道的诗在平淡的背后,有着惨淡经营的苦心。 除了平淡典雅,精炼浓缩也是陈师道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如此诗中“叶落风不起,山空花自红”等语,都以极简练的字句表达了丰富的意蕴,如前人所评,有“以少许胜多多许”的特点,故刘壎《隐居通议》说,陈师道“得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 然而此诗最突出之处还在于用比兴象征的手法,以男女之情写师生之谊,别具风范。这种手法可追溯到《诗经》中的比兴,《楚辞》中的美人香草。这在古典诗词中是屡见不鲜的,因为男女之情最易感人。正如明人郝敬所说:“情欲莫甚于男女,声音发于男女者易感,故凡托兴男女者,和动之音,性情之始,非尽男女之事也。”(陆以谦《词林纪事序》引)托喻男女之情而实寄君臣、朋友、师生之谊的作品历代都有,但与陈师道此诗有明显血缘关系的可推张籍的《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诗中说:“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繻。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此诗是张籍为推辞李师古之聘而作,与陈师道此诗所述之事虽然不同,但抒写手法颇多相通之处。虽然后世也有人对此执不同意见,以为此诗“比拟终嫌不伦”(陈衍《宋诗精华录》),然而作为诗之一格,作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法,《妾薄命》还是有新意、有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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