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辰翁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谩忆海门飞絮①。乱鸦过,斗转城荒②,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③,梁燕无主④。杜鹃声里长门暮⑤。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⑥,庾信愁赋⑦。苏堤尽日风和雨⑧。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⑨,共夜语。 [注释] ①海门:今江苏南通县东,宋初,犯死罪获贷者,配隶于此。 ②斗转城荒:指转眼间南宋都城临安变成一座荒城。 ③箭雁:中箭而坠逝的大雁。沉边:去而不回,消失于边塞。 ④梁燕:指亡国后的臣民。 ⑤长门:指宋帝宫阙。 ⑥江令:江淹被降为建安吴兴令,世称江令。有《别赋》。 ⑦瘐信:南北朝时诗人。 ⑧苏堤:西湖长堤,苏轼守杭州时所筑。 ⑨孺子:辰翁有子名将孙,也善作词。 【译文】 欲送春天归去,可是整个人间没有春的归路。空挂着的秋千之外,芳草连着天空的远处。哪里刮来的风沙,昏暗笼罩着南浦。心如乱麻,说不清是怎样的痛苦,徒自忆念着流落海崖的人们,如同无着无落四处飘飞的柳絮。一阵乱鸦过后,斗转星移,时移事去,帝城中荒凉凄寂。再也看不见来时试灯的热闹繁丽。 春已归去,谁最忧愁痛苦。那些首航的鸿雁,沉落在荒僻的边土。梁间的栖燕没有故主,杜鹃悲切的蹄声里,荒宫废苑迎来昏暮。那珍贵的玉树长埋泥土,那金铜仙人的承露盘中,盛满如泪的清露。在他被迁走离开咸阳时,不忍远离二频频回顾。那令人哀伤的黄昏时分,怎样才能捱得过去! 春天啊,你此次归去,是否还能回到这里。我像江淹一样怨恨离别,像庾信一样写下愁赋得语句。苏堤上,天天都是凄风苦雨。叹惜故国的美好时光,只能在梦境中再去游历。那美好的花朵,也只能把他以前的芳姿倩影记住。人生流落到这种情形,只能在深夜里,与儿子相对话语。 【译文】 我送春天回去,春去后人间已没有它的归路。望秋千悠荡的城外,芳草连天一望无边,是谁搅得漫天风沙遮暗了南浦。心乱如麻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徒自怀念如飞絮流落海边的人。乱鸦过后,转眼间京城荒芜,再也找不到来时繁华的试灯处。 春天归去谁最痛苦?但见被射中的大雁沉落边地,梁间的燕子失去了故主,杜鹃声声悲啼迎来夜幕。珍贵的玉树长埋土中,泪水滑落如滴滴清露。咸阳驿路上落难人频频回首,这悲凉的黄昏如何挨过去。 春天你去后是否还回来?我如今正如江淹满怀别恨,又像庾信愁赋诗句,苏堤上天天都是凄风苦雨。可叹故国风光只能梦中游历,美丽花朵只能记住它从前的风度。我一生落魄到如此地步,伤心话只能在深夜里,向自己的儿子倾吐。 【评点】 本词表面是一首送春、挽春词,实则写对宋朝故土的悼念。宋恭帝赵显德祐二年(1276),元军压境,一举攻破临安,将恭帝、太后、宰相及部分宗室一并掳去。当时虽然南宋大臣陆秀夫与张世杰等先后立赵昰、赵昺为帝,奉皇帝居崖山(今广东新会南),继续维持巢之将倾的南宋,但其灭亡之势已不可挽回。次年二月,元军攻崖山,陆秀夫负幼帝赵昺投海,南宋彻底灭亡,元统一中国。而本词写于临安沦陷之时。本词紧扣“送春”,娴熟地运用比兴象征手法,通过描写暮春时节的见闻感受,寄托了深沉的故国之思和亡国之痛。全词格调沉郁悲凉。卓人月《词统》说此词:“以为《小雅》、《楚骚》可也,填词云乎哉?”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唐圭璋《唐宋词简释》赞此词:“三片皆重笔发端振起,以下曲折述怀,哀感弥深。” 上片首句即点题,词人说想送春去,但“春去人间无路”,含蓄地表达自己因国土沦丧而生发的沉痛心情。“秋千外”三句,描述了元军破城前后临安城内的景象,原本是芳草碧连天的临安在元军到达后变成了“风沙暗南浦”的残城,“风沙”、“南浦”形象真切地描绘了当时的衰败景象。“依依”两句是词人对往昔的追忆,“乱鸦过”三句则是对现实境况的描写,与“依依”二句对应。“乱鸦”象征元军,“斗转城荒”暗示临安失陷的迅速,“不见”句则是对宋王朝的未来感到希望渺茫。 中片写宋亡后君臣与百姓的沉痛。“春去最谁苦?”以设问形式引起全片,此后“但箭雁沉边”三句,用箭雁、梁燕、杜鹃三种事物喻写国人的悲痛。箭雁指中箭而坠逝的大雁,它们消失于边塞,不知所终。梁燕指亡国后的臣子士大夫们,皇帝被掳走,可怜的臣子没有了君主;杜鹃指百姓,南宋灭亡后,百姓们仍在宋帝宫阙前哀痛不已。这种情景,怎一个“惨”字了得?“想玉树”两句再写南宋的惨败凋零。“咸阳送客屡回顾”两句,暗喻被迫北上的南宋君臣对故国的深深眷念。 下片写思国。起句依然是设问,“春去尚来否?”是词人含着热泪吟出,国已亡,还有复国的一天吗?显然这希望是渺茫的。随后,词人借用江淹和庾信的典故,抒发了亡国之痛。“江令”指江淹,因在陈后主时任尚书令,故称,陈亡后,他入隋北去。“庾信”是梁朝旧臣,曾出使西魏,梁亡后被魏留于长安,北周代魏后,仍不予放还,曾作《愁赋》以抒抑郁之情。“叹神游”两句,写词人的无奈和悲伤。最后三句,写词人只能和“孺子”在夜里共诉亡国之痛,以度残生,处境之凄凉,悲痛之深,溢于言表。 全词托物言志,将亡国之痛巧妙地融入众多事物中,抒情自然,情感真挚,是此类词中的上乘之作。 [赏析] 这是首悼亡词。全词三阕,上阕由“送春去”开头,“人间无路”极写辛酸悲咽。“斗转城荒”诉说临安陷落,“不见来时试灯处”尤有深意。中阕由“春去谁最苦”的设问,讲述宋亡而爱国军民最为痛苦的事实。“送客屡回顾”状写宋宫室被掳掠的凄惨境遇。下阕由“春去尚来否”的设问,暗示宋朝大势已去,恢复无望。全词凄绝哀怨,寄托很深。 《兰陵王》是词中的长调,共分三段。第一段写临安失陷后的衰败景象及词人的感受。“春去人间无路”是全词的主题句,词中各段发端,均以“春去”领起,并围绕这一中心从不同方面加以发挥。“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用对比手法写出临安失陷前后的不同画面,“芳草”、“秋千”,写出元军陷城前的景况。“芳草”,又暗喻送别。这首词的“芳草”却不是隐喻一般的离情,而是送别一个朝代,汉家王朝仓皇南奔,故国何在?凄苦之情,怎能自己。“风沙暗南浦”,则意味着元军攻陷临安后的摧残践踏,又象征着南逃群臣们的危厄前景。“南浦”本指分别之地,此处却暗指南宋故土,补充了“春去人间无路”“慢忆海门飞絮”写词人挂念着的宋室君臣,想象他们如柳絮一般飘泊无处归依。作者首先着笔于“海门”,说明他寄希望于南逃的端宗,也反映了作者有随端宗南行之愿,但却因风沙隔阻,无路可通。“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三句转写眼前的现实,临安一派残破衰败之象:狂噪的鸦君在颓城上空掠过,北斗失向,城池颓圮;元宵前夕本应是华灯照耀的都城,到此时已黑暗一片寻不到灯的踪迹。“乱鸦”,暗喻元军,“斗转”,暗示南宋王朝的陨落。“试灯”,元宵前的张灯预赏。临安失陷于二月,春来时尚可见元宵灯景,至三月春归,则南宋已亡,所以说“不见来时试灯处”。 第二段写春天归去以后,南宋君臣与庶民百姓所遭受的亡国之痛。“春去,最谁苦?”以设问句过渡,“苦”字用得醒目尖锐。下面连用三个分句,分写三个方面形象回答:“箭雁沉边”,写被掳北去的君臣,如同被射中的大雁,坠落到遥远北方,永无归日,“ 梁燕无主”,以“无主”的“梁燕”喻南宋臣民,大厦将倾,凄惶天依“杜鹃声里长门暮”,写临安宫苑凄惨悲凉景象,暮色之中,“长门”闭锁,唯有杜鹃啼血而已。三个分句,用“但”字领起,一气呵成。“玉树”三句,紧承前三句的意韵。摹写亡国的悲痛之情。“玉树”本指汉宫中之物,王朝倾覆,故“玉树凋土”,就连那金铜仙人也不免有辞离故国的悲伤。“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二句,用“衰兰送客咸阳道”诗意。(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玉树”、“泪盘”,都用来喻宋。“斜日未能度”,指“铜仙”,依依不舍,行动缓慢,标志着被迫北去的君臣对故国的无限留恋,与词题“送春”之意。 第三段写故国之思。仍以设问总起:“春去,尚来否?”“来”字重如千钧,怀有深深眷念之情。下面接着以江总、庾信之事来抒写亡国之痛。江总在陈后主时仕至尚书令,故称“江令”;陈亡后,他入隋北去。庾信本仕梁,曾出使西魏梁亡,被留长安,北周代魏,又不予放还;著有《愁赋》,以抒郁抑之情。 词人此时此刻的忧恨之情与古人相同,因此以“正”字领出“江令恨别,庾信愁赋”两四字对句。同时,借风雨尽日袭击苏堤来渲染气氛,与第一段“斗转城荒”相绾合,使临安的景色更加凄迷荒凉。苏堤在杭州西湖外湖与里湖之间,堤上有六桥,桃柳成荫。此处以苏堤在风雨中飘摇之态,来暗指沦陷后的临安亦如苏堤一样,陷于风雨飘摇之中。在“送春”之际,作者只能“神游故国”,此二句扣紧“送春”,并对“尚来否 ”作了回答,说明故国的新春只能梦里依稀得见了。“花记前度”,由“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意仅来表示对故国的怀念之情。最后,“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一句,表示“人间无路”,以只能跟“孺子”共话亡国之痛结尾。“孺子”,指作者的儿子刘将孙。 这首词写在元军攻破临安之后,表达了作者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爱的感情,许多词句如“春去人间无路”“谁遣风沙暗南浦”等,爱憎分明,显而易见。作者在词中运用借代和象征手法来表达自己的思想。例如,“春”象征着南宋王朝:“飞絮”暗喻南渡的君臣:“乱鸦”指代占领临安的元军等等。作者将这些日常所见的感受赋予主观的感情色彩。因此充分烘托出南宋灭亡的悲剧氛围。词的现实性和认识意义,也是通过这种气氛体现出来,为了强调这种氛围,词人运用了某些典故,因此送到了很高的艺术效果。本篇是专主寄托的成功之作。作者把南宋灭亡的伤痛哀悼之情和词中的艺术形象巧妙地融合在一起,达到了交融浑化“浑化”的高水平,使读者也产生种种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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