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台州地阔海冥冥⑴,云水长和岛屿青。 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⑵。 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 可念此翁怀直道⑶,也沾新国用轻刑。 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 穷巷悄然车马绝⑷,案头干死读书萤。 注释 ⑴阔:一作“僻”。阔,在这里作僻远解。 ⑵乱后:一作“缱绻”;春深:一作“飘摇”。 ⑶翁:一作“公”,一作“心”。 ⑷悄然:一作“一朝”。 创作背景 这是杜甫在郑虔(字若齐)故居所题之诗。提起杜甫与这位排行十八的郑虔交往,还得从公元746年(天宝五年)说起。那时,三十五岁的落第书生杜甫由洛阳赴长安,向许多达官贵人投递诗篇,以求引进,不幸都遭到冷遇。稍后,他又三次向皇帝陈情;虽然得到赏识,却没有下文。在此期间,杜甫却结识了名满京都文坛的河南邻县同乡郑虔(杜为巩县人,郑为荥阳人)。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二十七岁之多,但共同的知趣喜好使他们跨越“代沟”,走到一起来了。在困居长安近十年的蹇滞生活中,杜甫经常与这位老先生一起徜徉山水、饮酒赋诗。他们过从甚密,可谓是忘年交。安史之乱时,两人均遭劫难。杜甫几经颠沛流离,于公元757年(至德二年)五月授左拾遗一职;而郑虔因“陷贼之官”的缘故,于同年十二月被贬为台州司户参军。次年三月,杜甫踏春来到郑虔故居,见人去园空,有感而发,写下了这首激昂慷慨、悲愤淋漓的怀友诗作。 赏析 《题郑十八著作虔》(题下疑脱“故居”二字)是唐代伟大诗人杜甫创作的极少数七言排律之一。此诗写于郑虔被贬之后,表达了作者对友人遭贬的悲叹与愤激之情。 《题郑十八著作虔》共八联十六句,除了首尾两联外,其余各联均为对偶句。 首联: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 据《旧唐书·地理志》载,台州在京城长安东南4177里处。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成了流放老朋友的去处。当然在诗人的心目中,那里海天茫茫,云水只能与青青的岛屿作伴,荒凉寂寥可知。“天台(即台州)隔三江,风浪无晨暮”,“山鬼独一脚,蝮蛇长如树”(《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老友远谪海隅小城。此间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怪兽肆虐、礼教不通。长此以往,不禁令杜甫万分焦虑担忧。这种心绪一直延续到这位老朋友生命的终结。 二联:乱后故人双别泪,春城逐客一浮萍。 此联上句回忆两人别离情景,下句遥想郑虔去京后的窘境。公元756年(至德元年)八月,杜甫离开妻小居住地鄜州羌村投奔灵武。途中被叛军所得,押送至长安。第二年春天,郑虔从洛阳贼庭逃回长安,在郑驸马(虔侄潜曜)池台酒宴上,这对莫逆之交有幸重逢,彼此心情异常激动。酒酣之时,他们“留连春夜舞,泪落强徘徊”(《郑驸马池台喜遇郑广文同饮》)。但好景不长,朋友聚而忽散。同年初夏,杜甫潜投凤翔。九月,官军收复长安,郑虔等陷贼之官即被囚宣阳里,杜甫无缘再与他谋面。时年腊月,人们正准备合家团圆,辞旧迎新;可这位七十三岁的白发老翁却被迫踏上了远谪的旅途。“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生离死别,这是悲楚欲绝的情景。问题是作为郑的好友,杜甫并未出现在离别的场合。诗人为何“阙为面别”的问题,这成了千古悬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诗人当时正在左拾遗任上,虽是七八品小官,却为皇帝的“近臣”。“登阶捧玉册,峨冕聆金钟”(《往在》),“通籍蟠螭印,差肩列凤舆”(《赠李八秘书别》)。诗人出入宫闱,环境身份都很特殊。要是他抛头露面去送一名贬官,那就是引火烧身,况且还有许多前车之鉴。杜甫到底也是热衷功名之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过了四个月,正值暮春之时,江南莺飞草长,诗人想念远在天涯海角的逐客,犹如无根的浮萍,随风飘荡,生死祸福,杳不可知。郑虔的确令诗人魂牵梦绕,心情颇不平静。 三联: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 杜甫与郑虔是诗酒朋友。在与郑虔有关的二十八首杜诗中,大多离不开一个“酒”字。“自笑灯前舞,谁怜醉后歌”,“酒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酒是他们认识的媒介;也就是诗酒,才使他们成为生死之交。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的《醉时歌》中,诗人情绪激昂,痛快淋漓地唱道:“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在杜甫看来,只有痛快喝酒才是真本领,才是男子汉的榜样。他们似乎“得钱”便要“沽酒”,嗜酒已到了偏执的程度。在当时看来,实在也难怪文人,就如“李白斗酒诗百篇”。杜甫要是离开了酒,也是写不出诗来的。“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谈到诗酒,不得不提到郑虔“乞酒钱”的对象苏源明。杜甫认识他要比郑虔还早十年。“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寄苏三郎中璩》),“故旧谁怜我,平生郑与苏”(《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酒的确是他们的感情基础,以至升华为难得的知己。可现在,老朋友“得罪台州去”(引诗同上);当诗人酒酣懒为舞时,没有谁能拽他一把。即便乘兴吟诗高歌,身边也没有知音倾听。别后孤寂的心情诉诸笔端,可见一斑。 四联:第五桥东流恨水,皇陂岸北结愁亭。 此联借景抒情,倾吐了压抑在诗人心中的离愁别恨。据《类编长安志》等书载,唐时长安城南韦曲之东有郑庄,即郑虔的居所;城东杜曲之西北有少陵原,樊川流经其间,为杜甫的住所。两地相距仅五里,当时并称“韦杜”。韦曲附近有两个著名的景点:一是皇子陂,即“皇陂”,因陂北有秦皇子冢而得名;二是第五桥,因桥边有个复姓第五的人家而得名。两个景点都属何将军山林的一部分。公元753年(天宝十二年)夏天,杜甫陪同郑虔去那里游览;第二年春天,他俩又来到该地。“不识南塘路,今知第五桥。名园依绿水,野竹上青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云薄翠微寺,天清皇子陂”(《重过何氏》)。他们一起骑马揽胜,寄情山水。只见其间天高云淡,环境清幽,内心非常惬意畅快。可眼前,诗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环境依旧,却思绪迥异。第五桥东再不是流淌着淙淙绿水,而是倾泻着诗人心头无限的遗恨;皇子陂上空,蓝天白云无处寻觅。诗人坐在岸北的亭子里,胸中笼罩着愁云惨雾。与老友分手,杜甫内心深处是异常惆怅的。 五联:贾生对鵩伤王傅,苏武看羊陷贼庭。 上句侧重怀才遭贬,下句侧重守节被迁:都是不平之事。此联运用了两个典故。贾生即贾谊,是西汉著名的政论家和文学家。十八岁时,因能诵读诗书、善于作文,为郡人所称誉。廷尉吴公将他推荐给文帝,任博士。不久,迁太中大夫。后被大臣周勃、灌婴等排挤,贬为长沙王太傅。在长沙三年,有鵩鸟飞进他的住所。贾谊面对这只类似猫头鹰的不祥之鸟,而感伤身世,作《鵩鸟赋》以自慰。郑虔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文坛宿将,能诗、会画、善书,被玄宗皇帝赞为“三绝”,又是星历家、医药家、兵法家。开元末年,他采集异闻,著书八十余卷。有人窃观其草稿,告虔私修国史,因而坐谪十余年。郑虔与贾谊情况相类,都是怀才遭贬,难免感伤。 苏武是汉武帝时的栘中厩监。公元前100年(天汉元年)以中郎将出使匈奴。后因故被拘留,匈奴单于胁迫他投降。苏武不从,被徙至北海(今贝加尔湖),让他放牧公羊,等到公羊产子才能释放(威胁不准归汉)。苏武啮雪食草籽,持汉节牧羊十九年,节旄尽落而不屈,后来昭帝即位,与匈奴和亲,苏武才被遣回还,拜为典属国。宣帝时,赐爵关内侯。郑虔在安禄山叛军占领长安时,与百官一起被劫往东都洛阳。当郑被授予水部郎中时,便称病不上任,并写密章呈送至凤翔的肃宗行宫,以表忠心。等到官军收复长安,他却被囚禁,最后逐至台州。郑虔与苏武陷贼境况有相类之处,而结局却大相径庭。这样有才华有气节的好人,竟遭此厄运,委实令杜甫心寒不已。 六联:可念此翁怀直道,也沾新国用轻刑。 据《旧唐书·肃宗纪》载,公元757年(至德二年)十二月,朝廷对陷贼的官吏进行审判,达奚珣等十八人处斩,陈希烈等七人赐死,其余三等囚犯重杖一百。郑虔列在次三等之数,贬台州司户参军。在此联中,诗人内心世界是复杂的。上句从老朋友出发,认为郑虔个性梗直,襟怀坦荡,对朝廷忠心耿耿;但“夫子嵇阮流,更被时俗恶”(《有怀台州郑十八司户》),郑虔与嵇康、阮籍一样,秉性狷介,难免遭贬。下句则从朝廷立场出发,认为登基才一年有余的新国君对郑虔从轻发落,也算是沾了点皇帝老子的“恩典”了。 七联:祢衡实恐遭江夏,方朔虚传是岁星。 此联上句,诗人以祢衡比附郑虔,下场悲惨。祢衡是汉末文学家。他少有辩才,长于文笔,性刚傲物。曹操想与他见面,祢衡却自称狂病,不肯前往。曹操便召他为鼓史,欲在大会宾客时当众侮辱祢衡,结果反被祢衡所辱。于是曹操大怒,设计借刀杀人。将他遣送荆州刘表,又不合作;转送江夏太守黄祖,最终被处极刑。郑虔个性有点桀骜不驯,与祢衡相似。况且先生年逾古稀,贬至四千里路以外的台州。“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诗人真的怕郑虔同祢衡一样,一去不复返,客死他乡。然而,老杜却不幸言中。这是读书人最大的悲剧。 此联下句设喻东方朔,暗指郑虔的行为不被皇上所理解。东方朔是西汉著名文学家。他个性诙谐滑稽,也是汉武帝的弄臣。据《东方朔列传》载,朔死后,武帝问太皇公(老天爷):“您老认识东方朔吗?”太皇公回答:“不认得。”“您老有什么本领?”“非常熟悉星历。”“诸星都在吗?”“都在。唯独没见岁星已十八年了,现今又出现在天空。”武帝叹息道:“东方朔在朕左右十八年了,朕却不知他是岁星啊!”皇帝竟有眼不识岁星(即木星,古人用以纪年,以为福星),犹如唐肃宗不赏识诗书画“三绝”的郑虔一般,反倒认定他的忠诚属于“虚传”。这简直同楚怀王眼中的屈大夫似的,冤枉到无可复加的程度了。 尾联:穷巷悄然车马绝,案头干死读书萤。 诗人面对郑老先生的故宅,大有人生无常、世态炎凉之叹。想当初,郑虔在广文馆任博士时,或在秘书省任著作郎时,住宅附近肯定是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其间虽不一定有多少达官贵人,但舞文弄墨、温文尔雅的读书人肯定不少;可是现在,同样是韦曲的郑庄,像变戏法一般,转眼之间门庭冷落车马稀,就连案头照明读书用的萤火虫都干死了。“读书萤”的典故出自《晋书·车胤传》:“胤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看来郑虔为官清廉,连灯油都买不起,难怪“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了(《醉时歌》)。看来在封建社会,清官是没有好下场的。 十几年来,杜甫与郑虔的交往,无数美好的情景,如今都随着老朋友远谪台州而烟消云散,化为子虚乌有。想必诗人在写完这首悲愤诗篇时,已泪流青衫湿了。 令老杜始料未及的是郑虔从京都贬到台州后,不顾自己身处逆境,以启蒙教化为己任。他到这个海隅小城后,挑选民间子弟,设帐课徒,亲自执教;还注重礼仪,移风易俗。台州因此民俗大变,士风渐进。特别是到了南宋,随着政治中心由开封迁至临安,带动了台州文化教育进一步发展。其间人才辈出,灿若星空,时有“小邹鲁”之称。文脉一直延及明清、民国,乃至当代。台人无不称颂先生。现今,台州古城尚有广文祠、广文路、若齐巷等古迹。郑虔在台州八年,老死于是。从传统观念出发,遗体不能归葬故里祖坟,的确是可悲的;但他对台州文化教育所作的贡献,必定万古流芳。如果杜甫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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